《远山淡影》——一本连续读五六遍才读“懂”的书
标题并没有夸张,这本书我读了五六遍,才勉强读出来一些东西,远称不上“懂”,所以必须要给这个“懂”加引号。
《远山淡影》是朋友给我推荐的,是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处女作。石黑一雄是日裔英国小说家,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1982年获得英国国籍。仅凭这一部小说,他就获得了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并被英国文学杂志《格兰塔》(Granta)评选为英国最优秀的20名青年作家之一。
故事主要讲了作者的女儿妮基来作者悦子家里探望的五天时间里,悦子的回忆。所有的故事都是这五天的回忆的片段,轻轻的,淡淡的,若有若无。而作者也直接在第九章中提到了:
回忆,我发现,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常常被你回忆时的环境所大大地扭曲,毫无疑问,我现在在这里的某些回忆就是这样。
回忆的故事发生在二战后。长崎遭受了威力巨大的原子弹的袭击,整个城市变成了废墟。但小说中并未对此过多的交代,交代的几次也都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我和丈夫住在东边的城郊,离市中心有一段电车的距离。旁边有一条河,我听说战前河边有一个小村庄。然而炸弹扔下来之后就只剩下烧焦的废墟。人们开始重建家园,四栋混凝土大楼拔地而起,每栋有四十间左右的独立公寓。
平淡的像不曾发生一样。
越是平淡,越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远山淡影》中的“以无写有”的手法表现的淋漓尽致。我想这正是战后心里综合征的表现,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它会导致人情感分离、麻木感、逃避、失忆和易受惊吓。作者的行文笔调,重叠与断裂的回忆片段,交错的时间线,简单却又交织的关系网络,像极了一个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患者的回忆。这些回忆,是真实世界经过扭曲、映射之后的世界。它不是虚幻,却胜似虚幻。
前段时间读了戴维迈尔斯的《社会心理学》,让我对战后心里综合征的形成原因有了更深的认识。
根据费斯汀格(Festinger)在1957年提出来的“认知失调理论”,创伤(包括别人对自己的以及自己对别人的)发生后,人们往往因为各种刺激、各种事情的归因无法使用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去解释,而产生无限的痛苦。当一个人的决策体系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些既成事实格格不入时,人们必须选择其中之一:要么更新自己的决策体系,但这牵扯到自己的情感态度价值观的转变,何谈容易;要么选择性的重构这些记忆,用我们自身的感受和期许将许多不连贯的信息碎片整理出来。这些创伤的信息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慢慢模糊,丧失掉一些没那么重要的细节,并在人们心中产生了诸多解读。这些解读可能基于事实也可能基于猜测,最终,大部分人会重构出来一个符合自己世界观与价值观的决策体系的“改造过的事实”。
全书读到90%,我陷入了困惑:什么故事都没发生,这就要结束了?
全书读到95%,我顿时恍然大悟:故事信息量好大。
重新又读一遍,便觉得表面清新脱俗平淡的小说,实则一部“恐怖小说”。但说是恐怖小说也不合适,故事里没有恐怖小说里面的神、妖、魔、鬼、怪,但故事里面回忆片段中的佐知子、万里子都是现实人物的“鬼魂”。作为应激障碍的受害者,作者“悦子”所回忆的人物、时间、地点、人物关系都可能因为应激障碍而错乱。这就给我们的解读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第一层
故事字面上的情节。
第二层
故事里的景子就是万里子。与此同时,悦子也就是佐知子。故事结尾处的“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就暗示了这一点。而第十章里悦子跟佐知子一样的语气劝说万里子去美国,也暗示了在故事的这个节点,悦子跟佐知子的形象而二为一。后文我们也不再区分悦子/佐知子,景子/万里子。
第二层应该比较容易看出来,至少我在读到第十章的时候就已经猜测到了。在译者的“译后记”中,也有说明。这一层在书里表现的很明显,这算是作者留给读者文末的一个小彩蛋了。
知道第二层故事之后,不禁让人毛骨悚然。整个小说全篇对景子自杀的原因轻描淡写,而且开篇就告诉读者景子自杀了,但景子作为妮基的亲姐姐,同时也是作者的亲女儿,后文又极少有相关描述。在没有看透第二层之前,不免对景子的自杀原因产生各种猜疑,但小说全片花了大量的篇幅写万里子。当意识到万里子就是移居国外之后的景子之后,景子自杀的原因有了更多的细节,同时也会引发更多的新的推测。
按照故事的情节,万里子应该跟妈妈佐知子移民去美国。但后面悦子与妮基的故事却发生在英国。这说明关于回忆的地点也发生了错乱。自此之后,我们有理由去怀疑,故事里面提到的地点可能就是作者无法坦然面对过去的自己而重构出来的地点。自此,我们有必要再把这本书重新读一遍,就会发现第三层。
第三层
美国酒鬼就是弗兰克,而妮基就是弗兰克跟悦子生下的。刚开始第一章小说就已经交代了妮基是混血,而景子是纯的日本血统。在第十一章,作者提到了:
“你爸爸有时相当的理想主义,”我说。“你瞧,那个时候他真的相信我们能在这里给她一个幸福的生活。”
妮基耸耸肩。我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说:“可是你瞧,妮基,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
这段话暗示了妮基的爸爸在悦子还在日本国内的时候就认识了。而悦子在国内的时候,根据第六章的描述,万里子跟佐知子有这样的冲突:
“你为什么老是和弗兰克出去?”(万里子)
“你要不要道歉?”(佐知子)
“弗兰克像猪一样撒尿。他是臭水沟里的猪。”(万里子)
佐知子吃惊的看着她的孩子,手停在半空中。
在第十章里也有佐证:
“我不想走。我不喜欢他。他像头猪。”
两次提到猪,第一次是描述的弗兰克,第二次应该也是。暗示了纵然景子(万里子)反对,最后悦子还是跟弗兰克一起去的英国(美国)。
第四层
第三章里,万里子并不是从树上摔下来,而是自杀失败从树上掉了下来。这也是后面她为什么一直害怕灯笼(棍子上用绳子吊着)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她一直对荡秋千的孩子害怕的原因。第六章里万里子害怕绳子,是因为万里子自杀失败之后,担心悦子去上次自己自杀的地方自杀的。悦子淹死的也不是猫,而就是自己怀胎十月刚出生的婴儿。这刚好跟万里子亲眼目睹的并一直导致她恐惧的运河边淹死婴儿的女人相呼应。
读完第三遍之后,这些逻辑关系也比较容易建立。
悦子亲手杀死自己刚出生的婴儿被万里子亲眼目睹,万里子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待自己弟弟或者妹妹的到来,还套圈三次帮弟弟妹妹赚了一个小窝。她想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自己的妈妈却一遍又一遍的将婴儿叫“小畜牲”,最后把刚出生的婴儿放在笼子里,顺着河流淹没在水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佐知子去美国的过程一再受挫,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去美国的累赘。当她选择把出生的婴儿(猫)淹死之后,顺利去了美国。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中也是讲得通的。
第五层
下面都是一些推测了,基于这些推测,重读第四遍,大部分故事情节都可以自圆其说:
- 悦子不叫绪方“公公”,而是叫“绪方先生”。众所周知,“先生”是“丈夫”的一种称法。
- 悦子与二郎关系并不亲密,都没有牵过手,但却又要求绪方先生跟丈夫一样在自己家门口种上杜鹃花。
- 第二章提到了绪方跟“二郎”长得不像。健康状况还很好,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不像有那么大岁数。
所以绪方应该是悦子的第一任丈夫。而绪方跟二郎的父子关系,很可能是悦子在诸多回忆里为自己找到的一个能够自洽的虚构关系,因为只有在这样的虚构关系中,绪方才能够跟二郎和睦相处。万里子,有可能就是悦子跟绪方的孩子。这里我们不敢确认,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佐证。
小说中,不止一次透露出万里子对伯父的好感,在他家的时候的洒脱。在文末,万里子也不想跟着悦子去美国,她只想留在伯父家里。这一切暗示了伯父跟万里子关系很亲密,甚至是有血缘关系。文中介绍了伯母叫安子,但从来没有介绍伯父是谁,这就给我们的推测留下了空间。而绪方隔不久就来探望一次万里子。绪方会画画,而万里子也会画画。在第二章中,
(绪方说)“我记的我和老伴给二郎起名字的时候,我想用我一个叔叔的名字,可是孩子他妈不喜欢这种用亲戚的名字给孩子取名的做法。当然,后来她让步了。景子是个很固执的人。”
(悦子)“景子是个好名字,要是女孩,也许可以叫景子。”
而“景子”是绪方的老伴的名字,同时也是“绪方”后来的孩子的名字。而景子就是万里子。
这一切都印证了,万里子是悦子跟绪方的孩子。
第六层
故事至此,大部分的疑团都能得到一个比较好的解释,还有一个不能解释的重大疑团是,为什么在第二章结束的时候,万里子就选择了自杀。当时万里子刚刚处在上学的年纪,一定是经历了什么重大挫折才会选择自杀。这期间,发生了绪方先生来到悦子家的事情。但绪方先生来到悦子家,竟然能跟悦子的丈夫二郎和平共处,这有点令人匪夷所思。
在小说里,不止一次透露了佐知子对自己孩子万里子的放任不管。但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佐知子的经济来源是什么,或者说,佐知子的职业是什么。但在第六章里,佐知子的一段话可以推测她的工作最可能就是酒吧女郎:
“打算怎么办?”佐知子添满茶壶,把剩下的水倒到火里。“悦子,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女儿的幸福。这是我优先考虑的。毕竟我是个母亲。我不是什么不懂的自重的年轻酒吧女郎。我是个母亲,我女儿的利益是第一位的。”
基于这种职业,我们推测万里子是绪方跟悦子私下偷偷生的。而且第八章里,绪方跟悦子去找重夫的时候还故意绕开悦子父母所在的老家,也印证了这个关系的偷偷摸摸。绪方作为教师,有自己的妻子“安儿”,也有自己的家庭,从常理上讲也不能做出离婚再跟悦子结婚的行为。
而二郎在此之前从未出现。
所以悦子应该是以单亲带着孩子的身份去跟二郎结婚。万里子见到了后爸,觉得自己失去了亲生爸爸,而妈妈从此跟一个不是爸爸的人在一起,一时想不通,选择了自杀。
这需要读到第五遍才意识到。
第七层
已经推测至此,关系已经基本理清,但有一个没那么重要的小细节可以推测出来,就是绪方的女儿纪久子其实就是悦子本人。
当绪方跟悦子得知二郎在今年秋天有个正式谈判,会特别忙于工作时,绪方却一直借口想要回自己的家里,装修自己的房子,为迎接女儿“纪久子”做好准备。
刚好二郎一心扑到工作上的时候,也是悦子生活最自由的时候,这时是秋天。
刚好绪方为迎接女儿“纪久子”做好准备装修房子的时候,也是秋天。
所以,秋天的时候,悦子就会去绪方家,带着万里子一起度过这段时间。
总结
总结起来就是:
- 悦子=佐知子=纪久子;
景子=万里子。 - 景子/万里子=悦子+绪方的孩子;
二胎刚出生就被淹死=被淹死的猫=东京目睹的被淹死的婴儿=悦子+二郎的孩子;
妮基=悦子+美国酒鬼(弗兰克)的孩子。 - 绪方的名义的妻子是安儿。
刚开始读这本书的时候,平淡的文笔略感压抑,但又觉得故事情节平淡无奇,甚至怀疑这本书为何评价如此之高。当读完第五遍之后,对作者的功底竖起了大拇指。全文以对话为主,人物之间的关系要靠推测,甚至连对人物的神情的描写都省了。但这平淡的对话的背后,透露出的对战争、人情、恐惧、创伤、压抑、忏悔、赎罪、遗忘、人性、悲惨的描写与控诉,每一个字都显得分外沉重。
此外,书的名字翻译的真好。《远山淡影》,远处的山,淡淡的影子。
附上一张地图,方便其他读者理解这篇小说中出现的地名: